驯鹿

冯唐我为什么要重新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


一直负责出版我简体中文书的编辑孙雪净忽然问我,冯老师,您想不想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给您最高水平的翻译费,每个字很多钱。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后来,一边翻译,一边想到了一些原因。

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刹那

by冯唐

1.

中国传统培养文人的指导思想是:培养出的文人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通才,可以从事各种职业,地方官吏、盐铁专卖、纪检监察,甚至包括制造武器、修筑大坝等等理工科技术要求很高的职业。

对于偏文科的职业,培养出的文人运用常识、逻辑、对于人性的洞察,上手几个月可以粗通,干了两三年可以小成,磨砺七八年成干将。对于理工科技术要求很高的职业,作为通才的文人通过选、用、育、留专业技术人员也可以完成。

通才的培养看上去虚,也有相当的讲究,常用的纬度可以归纳为管事、管人、管自己。管事和管人不容易,涉及常识、逻辑,把事儿想明白、说清楚,让一个团队听话、出活儿,都是需要修炼的地方,以德服人或者以缺德服人都不容易,所以《红楼梦》里强调“世事洞明皆学问,人事练达即文章”。管自己更难,如何发挥自己的潜能、驾驭自己的欲望、管理自己的情绪等等,是需要几十万字解释的东西,所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第一位、第一步是修自己的身,对自己狠。

有意思的是,MBA的教育原则和麦肯锡的培养原则也是:经理人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通才,管理本身是种通用于诸多行业的手艺。

古今中外,小二十年学习、实践下来,“为师、为相、为将”,我似乎也成了个放到哪里都能蹶着屁股干的通才。

但是,有两个职业,我坚定地认为,我干不了。不是不会干,是太难,干着太痛苦。

一个干不了的职业是律师。在几个场合中深度接触律师后,我才发现,律师能罗列出那么多小概率事件,在这些小概率事件中,人性能呈现出那么丰富的阴暗。我硬着头皮做十年律师之后,我再闭门写小说,估计小说里面的无尽黑暗会淹没曾经满是柔软的无尽光明,我再出门干俗务,估计管理风格中的以德服人都换成了以缺德服人。

另一个干不了的职业是翻译。语言是人类发明的最具欺骗性的工具,文化是某个人类种群最大的信息聚合,翻译是用最具欺骗性的工具在两个信息之海中间架一座准确、通畅、景色优美的桥。

翻译做多了,我担心我出现精神症状。

2.

一直负责出版我简体中文书的编辑孙雪净忽然问我,冯老师,您想不想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给您最高水平的翻译费,每个字很多钱。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后来,一边翻译,一边想到了一些原因。

比如,小孙勤学上进、靠谱缜密,不会害我。

比如,我刚辞了工作,下一个工作要明年初才开始,正好可以做些稍稍从容的事情。过去十五年,每次都是一年捞到几天,这几天就是拼命写小说。

比如,认真的写作者和职业运动员也有相似之处,也需要严格的常规训练。一本本写小说,就像运动员的“以练代训”,不是说不可以,而是加上常规训练就更好。对于写作者,我能想像的最好的常规训练莫过于用现代汉语翻译经典古代汉语、用现代汉语翻译经典西方文章,用更少的字数,不失原文的意境和汁液。

比如,泰戈尔得过诺贝尔奖,我想知道,一百年前,政治味道不浓的时候,给东方的诺贝尔奖是什么味道。

比如,流行译本的作者郑振铎是民国摇曳的人物之一,少年时代我仔细读过《西谛书话》,我想就着他的翻译走到民国,掂掂那时的月色风声。我坚信民国时代的中文还在转型期,我现在有能力把中文用得更好。

比如,我是中文超简诗派创始人,诗歌长度通常比唐诗七律、七绝、五律、五绝还短。据说《飞鸟集》也是浓缩得不能再浓缩的诗集,我想仔细见识一下。

比如,小孙说,最高的翻译费,每个字很多钱。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幻想着能靠码字过上自在自由的生活,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幻想是不是还是幻想。

3.

幻想还是幻想,幻想很快落空了。《飞鸟集》字数出奇的少,如果我在一万个汉字之内翻译不完,是我的耻辱,我对不起汉语,请借我一把割腕或者剖腹用的蒙古刀。

但是既然答应翻译了,就尊重契约精神,翻译下去。

4.

小孙给我寄来了泰戈尔的原本。小孙讲究,说,这样,冯译《飞鸟集》在版权页上就可以清晰标注:译自ForgottenBooks出版社年6月重印本。

5.

我在加州湾区纳帕附近租了个民房。

一个纯美国老太太很早之前买的,那时候,附近的海军基地还没废弃,修船厂船来船往,很热闹。如今冷清了,废弃基地的一部分活化成了滨海公园,可以跑步,可以听海,可以体会空寂,间或有警告牌,说,不能再往前了,可能有没清干净的炸弹。

房子不大,院子很大。房子里很多东西,粗分两类,比美国老太太还老的东西和没美国老太太老但是她舍不得丢掉的东西。院子里很多香草,薄荷、薰衣草、鼠尾草、百里香、迷迭香,还有不少果树,柠檬、橘子、无花果,还有片小菜地,西红柿、茄子、不知名的瓜,还有完全不修整的芭蕉、完全自由的紫色牵牛花、完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野猫,五组椅子,一天中随着太阳和风的变化,人可以变化自己屁股的位置。

我找了半天形容词来总结这个院子,没得逞。偶尔听到一个意大利人的用词,“有组织的杂乱”,贴切。

贴地面运动的是蚂蚁。人坐着的时候,沿着人的鞋子和裤子爬进人的身体,意识不到的时候,无所谓,感到了,一个冷颤,尽管不知道冷颤个什么。

齐身体高低运动的是苍蝇、蜜蜂、松鼠和小鸟。他们围着植物的花和果实忙碌,不知道它们何时生、何时死,估计它们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阳出来了,还能忙碌,就是赚了。

高过头顶运动的是风。不知道它从何处来,不知道它去向何处,不知道它现在要干嘛。但是,风拨动树叶,不同角度、力度、持续时间,发出细碎的声音,从不重复,我听一两个小时也不会烦。风敲响挂在屋檐下的风铃,昼夜不停,睡前是它,睡醒是它,梦里是它,真好听,日本京都精于禅宗音乐的和尚敲不出。

高过房顶的是云。它想变成啥样子就变成啥样子,我去冰箱里又开了一瓶不同牌子的当地啤酒,再回到院子,它又变了一个姿势给我看。

果树长满了果实,没人摘,蚁过、猫过、风过、云过,熟透的果实脱落,砸在地上,皮球一样,人头一样,所有躲不开的事情一样。

6.

刚开始翻译就出现问题。

郑振铎旧译总体偏平实,但是集子题目反而翻得飘。《StrayBirds》翻译为《飞鸟集》,从英文字面和里面多数诗歌的指向,翻译成《迷鸟集》或者《失鸟集》似乎更好。

想了想,还是决定保留《飞鸟集》这个名字。几个原因:《飞鸟集》已经被中文读者所熟知;“迷鸟”或者“失鸟”不是已知汉语词汇,“飞鸟”是;我喜欢的诗人李白写过一句我喜欢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据说,鸟从来不迷路,鸟善于利用太阳、星辰、地球磁场等等现成的伟大事物随时帮助自己确定方向。

人才常常迷路。

7.

郑振铎的序言里说,泰戈尔最初的著作都是用孟加拉文写的,比之后的英文翻译更加美丽。

我没问到,泰戈尔的孟加拉文诗歌是否押韵。但是泰戈尔的英文翻译是不押韵的,郑振铎的汉语翻译是不押韵的,无论英文还是中文都更像剥到骨髓的散文。

我固执地认为,诗应该押韵。诗不押韵,就像姑娘没头发一样别扭。不押韵的一流诗歌即使勉强算作诗,也不如押韵的二流诗歌。我决定,我的译本尽全力押韵。

翻译过程中发现,这个决定耗掉了我大量精力,翻译中一半的时间是在寻找最佳的押韵。

在寻找押韵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坚信,押韵是诗人最厉害的武器。

有了押韵,诗人就可以征服世界去了。

“天子呼来不上船,笑称臣是酒中仙。”

8.

翻译第一首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困难的权衡。

英文原文是:

Straybirdsofsu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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